天涯九问·其三
03 还记得你的第一个徒弟吗？【天香】
你找到你的天香师傅时，她正在东越渔村的窄巷里，赤裸着双足，像温润的渔家女一般席地而坐。
“记得啊。”她说，“我捡到他，是在香蝶林。”
夜深了，海边亮起遥迢的渔火，她挑着一盏花灯，坐在系满红线的相思树下，一针一线，往上好的绢丝帕子上绣着寡淡的花色。
她的语调轻柔，随烛光摇曳，在夜风里飘飘散散，晦朔不清，你听见他们于山林间猝然相遇，在战乱中生死相依，最后尘埃落定，人却飘零。
八荒四盟，容不下他们微小的爱情。
战争结束了，抛却功名，抛却牺牲，劫匪的孩子，青龙会的血脉，哪一个身份，他都无法在这片和平的土地上立足。
他们问他有什么遗愿，他笑了，只留下一条洗旧了的丝帕，绣工拙劣，花朵歪歪扭扭。
那一天他没有告别，她却出现在了悬崖对面，他神色惊恐，挣开枷锁，想叫她转身。
随行的卫队唯恐他反抗，慌乱中拉开了弓弩，那是唐门特制的连发暗器，惊弦乍响，如同拉开一道雨幕。
她没有转身，没有哭喊，安静得像一块石头。
天香师训，只为牵挂之人开伞，不为所爱之人流泪。
所以她撑着伞站在悬崖对面，看见他万箭穿心跌进深谷，到最后都没有流下一滴眼泪。
你从只言片语中窥视到他们的故事，回过神来，泪水早已漫过腮边。
这不是师徒，你心想，这哪里是师徒。
你的师父却笑了，经年未曾开口的秘密，趁着月色说给了一个蒙昧的少女，她如释重负。
“我曾想过，如果我们不是师徒，或许应该是可以在一起的，把酒刃伞，快意天涯，至少……不会是这样的结局。”她说，“但结局终究是结局。”
剔尽愁骨，望断尘缘，三千青丝尽成雪，你不懂他们究竟经历过什么。放下是好，但放下，真的是对的么？
你感到惋惜，你还有未尽的执念。
瀚海的波涛拍打着岸边的礁石，更夫拖着温暖的长音缓缓走过巷口，你看着白发沧然的师傅，突然想起了一个总是对月喝酒的朋友。
他曾说，八荒六合，就数荆湖最称他心，没有悬崖，没有深谷，目力远的，可以一眼从这头望到那头。
他曾说，他不喜欢雨天，一下雨，人就要丢掉点什么。
那时候你只顾着嘲笑他丢三落四，下不下雨都要丢点什么，现在突然记起来了。
他还说，所爱隔山海，山海不可平。
你睁大了眼睛。
你看着师傅绣完了栩栩的绿叶，银针蜿蜒向上，接着绣起了同样颜色的花朵。那些狭长的，绿色的花瓣，仿佛竹林里掠过的一角青衫。
这一方丝帕，你越看越觉得眼熟，终于忍不住开口，问：“师傅，你绣的……是什么花啊？”
“这个啊，是桔梗，”你的师傅笑了，垂着头，神情里有少女的娇俏，“意思是永恒的爱。”
你却笑不出来了。
因为你记得，桔梗的另一重花语，是爱而不可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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